父母老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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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语

彭程,1963年出生于河北景县。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。曾任光明日报报业集团《书摘》杂志主编,现供职于光明日报文艺部。高级编辑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曾出版散文随笔集《红草莓》、《镜子和容貌》、《漂泊的屋顶》等。我的书柜内收藏了彭程的一本《急管繁弦》,电脑内收集了不少他公开发表的文章。他的散文,具有平民心态、乡土情结;个性、经历和学养都反映在他的作品里。一篇篇散文,叙述的是平淡生活,却有着深邃的思考;言语平白舒缓,透着一股书卷气、儒雅风,不是大红大紫的作家,却深得我的喜爱。“父母老去”一文选摘自《急管繁弦》一书。

彭程

父母的变老,是一个逐渐的、缓慢的过程,有如树木的颜色,自夏徂秋,在不经意间,由苍翠转为枯黄。

丰子恺画——爱的收支相抵

一个人在生命的不同阶段,留意的事情会很不同。某个时候,他会忽然意识到,以前忽略甚至遗漏了一些原本十分重要的东西。也就是最近这几年,随着孩子长大,随着自己渐渐感觉体力精力的衰减,才更明显地感觉出时光对生命的蚕食,也开始有意识地端详这一点在父母身上的体现。

好几年前,大概是在他们搬过来两三年后,有一个晚上看电视,父亲坐在沙发的另一端,侧面看上去,不禁被强烈地触动了一下。原本棱角分明的嘴巴,平时总是抿得很紧的,这时却瘪了下去,半张着,头一点一点的,在打瞌睡。曾经多次看到过这种老年人的衰弱的神态,但从来不曾和自己的亲人联系起来。

那是第一次,有一种刺痛般的感觉。

那以后,看他们时的目光,便多了些审视的成分,便总是能够发现衰老的迹象。拎不多的几样菜,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口气。陪他们散步时,得注意放慢些脚步,否则他们会落在后面。母亲虽然常年坚持锻炼,做保健操,但上下楼梯时的步态,明显地迟缓,手要扶着栏杆。父亲的头更向前倾,腰背也更伛偻了。心理上,也变得缺乏承受力。他们原本都是脾气平和开朗的人,可如今一点不顺心的小事,就能够影响他们的情绪。比如在外面摊上买了水果,回去发现缺斤短两,就会郁闷半天。要去南方的弟弟家,动身前两天就开始嘀咕了,担心出行那天天气不好,到机场的路上会不会堵车。同时,也变得越发不爱走动了。他们住在远郊,出行不便,有时候想拉上他们进城,去某个景点走走,或者逛逛新开张的商厦,头两年还有兴致,后来就轻易劝不动了,只有逢年过节,才去看看不多的几家亲戚、同事,也仿佛是尽义务,坐一会儿就惦记着要离开。假期去外地旅游,想带他们一同去,父亲却不想动,说想起到处是人就怵头,母亲于是也走不成。

有一次父亲生病了,半边腮帮鼓起来老高,两三天不消肿,吃不下饭。接到电话,我赶过去,拉到就近的一所医院治疗。看病的过程中,我感到了父亲有一种孩子般的紧张和烦恼,大祸临头的样子。其实不过就是发炎,吃了些药,第二天就明显好多了。过后母亲笑着揶揄父亲说,那天他闹着说不行了,这次肯定躲不过去了,要写遗嘱。父亲一直是很受情绪控制的人,老了以后就更是如此。

随着时间推移,这些年,越来越感受到,他们成了需要惦记照料的对象。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,看到他们迟缓的动作,就需要不时地提醒,过马路时注意两边的车辆,或者留意商场的转门,小心脚下的电梯,就像儿时被他们不停地照料一样。不单单是身体上的,也表现在其他方面。比如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,他们的决定也会变得困难,像在餐馆里点菜,像外出走哪条路,常常踌躇半天拿不定主意,这时候就要替他们做决定了。不知不觉中,角色对换了,是时间促成了这种变化。寻思起来,其中有多少滋味可供品尝啊。

有时,看着他们,意识忽然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:眼前这一双年迈老人,就是为我们兄妹提供衣食、抚养长大、又挨个儿供四人读完大学的生身父母吗?记忆中,他们也曾经精力旺盛,健步如飞,笑声朗朗。在家乡那个狭窄的小院里,在几间摆放着最简单家具的房间中,他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,用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,为维持一个多子女家庭最基本的物质生存条件,百般筹划算计,节衣缩食,但有时仍不免愁肠百结。记忆中,尚留存有一些生动的片断,但更多的内容,已经落入遗忘的深渊。

七年前,我们兄妹几人,在京南大兴区一个小镇上的一处小区,凑钱买了一套经济适用房,把父母从几百公里之外、河北老家的县城里接来。那一年,父亲六十六岁,母亲六十四岁。多年的盼望实现了,终于来到子女身边了,他们精神爽朗,喜气洋洋。

对他们来讲,搬到这里来,也是一次颇为重大的人生转折。大半辈子生活在小县城,生活方式,人际关系,都已经固定化,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,有一个适应的过程。周边的环境和生活设施,要慢慢熟悉。城里有几家远房亲戚,还有若干当年的同学,要去看望,以及接待对方回访。不知不觉,大半年的时间在新鲜的体验中过去了。

体验到变化的不仅是他们。因为距离缩短,去的次数增多,亲情的分量,感觉陡然增加了许多。感情是要在不断的来往中加强的,即便父母子女之间也是如此。面对面交谈,甚至是默默相对,那些动作表情,声音气息,都会转化为一份情意。我开始自责,为在过去的许多年中,回家次数太少,有时一年都没有一次,虽然离故乡只有几百公里。因为疏懒,因为曾沉湎于若干不切实际的梦想,也因为那些年里孩子还小,需要照顾,走不开,还有,是基于那个年龄段特有的错觉,觉得未来的日子会很长,一切都来得及。这可能很让他们失望,一定还有一些不满,但他们没有公开表达过。他们在街坊邻居面前都是好面子的人,又是千方百计为儿女考虑的人,所以会想出种种的借口来,说给邻居听,也让自己相信。

回头想来,那些年头,许多事情做得不妥,生活中会有多少不易觉察的盲区呵。只有时间的流逝,才会让我们慢慢意识到。因为这种迟来的觉悟,那一年里有很长时间,我心中十分愧疚,然后又感到庆幸:好在尚有机会弥补。他们搬来了,就在身边,我过去的疏忽还可以补偿,不必像许多人那样,一旦天人相隔睽违,才猛然发觉昨日之非,后悔不迭,但现实无情,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,即便捶胸顿足又有何用?

记得那年十一,是五十年的国庆节,因为是大庆,北京城内外,到处都布置得十分热闹。我带父母和从外地赶来的小姨,去天安门广场看花坛和音乐喷泉,以及各省、直辖市、自治区及各部委设计制作的数十辆国庆游行彩车展览。父亲那天十分兴奋,情绪少见的激昂,坐在车里,一路上追述自己在建国那年来北京找工作的情形,如何从天安门旁的中山公园,一直步行到现在首钢所在地的石景山。听他描述当年的情形,恍如隔世。声声叹息中,半个世纪的岁月如云烟过眼。

父母多次说到,他们有一个幸福的晚年。这话他们说给老家来的亲戚、客人,说给小区的邻居,也说给我们几个儿女,语气中流露着满足和感激。当年的同事,如今的邻居,都有人家孩子不孝、晚景凄凉,他们庆幸自己的儿女孝敬体贴。本来是子女应该尽到的义务,在他们那里却常常视为一种额外的馈赠一样。父母的心理,那样一种谦卑、容易满足的感情,随着自己也当了父亲,体验得越来越深了。

大半辈子过着贫寒的生活,所以如今在别人看来是很一般的条件,他们却觉得非常满足了。离子女近了,不再像过去那样,一年见不到一两次面。条件比在县城时强得多,做饭有煤气,取暖有暖气,冬天不用拉蜂窝煤,掏炉渣。有卫生间,不用走老远上公厕。更不必冒着危险爬上房顶扫雪,因为担心融化后会渗漏。房子装修时,没有经验,又想让他们赶在春节前搬过来,很着急,因此弄得很简单,有些地方不大方便。也住了好几年了,很想重新装修一次,这期间让他们来家里住上几个月,但说了多次,都不肯,说他们觉得已经不错了。当然,以他们在老家的微薄的工资,看这边的物价,什么都贵。虽然已经不需要再为经济操心,但节省的习惯改不了了,买一份青菜,也要比较好几个摊位。

像大多数父母都会有的错觉一样,他们也觉得孩子们有出息,没有任何背景,凭着个人的奋斗,从小地方考取了名牌大学,分配在大城市,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。虽然他们也知道,孩子们也无非都是普通的白领,既没有当官的也没有发财的,按社会上的成功标准来看,都算不上什么。但父母评价孩子的标准大多数是难以客观的,总是对优点夸大,缺点缩小。

他们搬来这里,空间距离大大压缩了。其实,另一种变化更有意义,那就是心理距离的缩短乃至消失。但这点却是慢慢意识到的。固然是因为住得近了,很容易就可以坐在一起,但关键还是,在父母子女双方,都已经到了那个辈分年龄的界限被打破的阶段了。人生际遇、感受随着岁月流逝而增添、调整,相互重合的区域越来越多,共同的话题自然也多起来了。“多年父子成兄弟,”我对这样的话有了更具体的认识。

在那里,除了充当儿子特别是长子的角色——这让我更多地参与家庭中一些重要的和临时性的事情的“决策”——还经常临时担任裁判。老两口有时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执,起因通常是母亲唠叨一件什么事,父亲不爱听,双方争辩,然后谁的一句话就跨越了临界点,引起争吵。听起来很可笑,实在不值得,但想下去,倒也很正常,在他们退休生活的狭小圈子里,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、跟“原则性”挂钩的事情?如果我去的时候离发生争吵的日子还不算远,两人都还没有忘记,就可能会旧事重提,请我评判。这种时候,每个人都很较真,抢着介绍争吵的前后原委,数说对方的不是,详细到了琐碎的地步,让我想到了那个“老小孩”的说法。好在,我从来不担心,这种冲突会发展到真正需要忧虑的的地步。我能想象出,父亲当时可能神情更激动,声调更急,但最后总是他率先做出示好的表示,母亲便有了台阶下,虽然神情似乎很委屈。这种时候,我总是含糊其辞,不偏不倚,典型的骑墙派,而他们也没有人提出异议。这时我会有一种感觉,这其实正是他们相互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。

在很多细节上,母亲更多表现了母性的细致、慈祥和宽厚。这些年来,她多次说起,小时候因为我偷吃糕点,用笤帚把打过我,如今每次想起来,都后悔得要狠狠地掐自己右胳膊几下,怨自己当年怎么那么大的火气。有好几次,看到我因为什么缘故训斥女儿时,都及时制止,并把我叫到一边,很严肃地提醒我,对孩子一定要心平气和,否则将来会后悔的。

七年下来,他们已经是这里的老住户了。

刚搬来的时候,小区里还没有几家入住,入夜只有不多的房间亮着灯,在一片漆黑的楼群中显得孤零零的,看上去有些发怵。周边也是一片荒凉,要走出老远才能找到商店和饭馆。如今,小区里早已经人满为患,孩子们到处跑来跑去,有不少是这几年新生出来的。出小区大门,通往公路的几百米长的道路边,各种店铺鳞次栉比,热闹非凡。更远处,还有规模不小的超市和农贸市场。周边,也新建起了档次更高的居住小区

每天晨昏时分,在楼前那片十分开阔的中心花园里,都有一大群人打拳、做操和聊天,轻松悠闲。去那里走走,你会感受到,平民生活自有一种浓郁的乐趣。住久了,邻居们之间也早都熟悉了。住户中有不少是从城里搬来的拆迁户,把老北京人住胡同大杂院的那种人情味也一块儿移过来了。有几家的子女,在附近的一个蔬菜批发市场做生意,时常会送一些菜来。父母也把老家来人捎来的一些特产,作为回报。有时候,我和妹妹把他们接到城里住,但住不几天,就惦记着回去。只有在自己家里,才感到放松和自在。

虽然已经彻底融入了这里的生活,但他们大半辈子是在家乡小县城中度过的,难以割断那种牵挂。他们单调生活中的一项内容,是和家乡的亲戚朋友们联系。好在电话方便了,拨几个号码就能听到熟悉的声音。当年的同事故旧,街坊邻居,谁得了病,谁去世了,谁的境况不济,都会让他们唏嘘半天。母亲每年都要搭便车或乘长途车,回去一趟,住上十天半月。然后,对这些日子的回忆和谈论,就会成为回来后很长时间内的重要内容。

尤其是刚搬来的头几个月里,一下子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中,连个说话的人没有,母亲实在感到寂寞,坐长途车回家住了一个月。第二年的国庆节长假,母亲还把几个当教师的同事约来,住了好几天,聊天,搓麻将,一块儿包饺子,那几天真是热闹。她们都是我小学时的老师,因为是母亲同事的缘故,叫老师的时候少,更多时候是按家乡的称呼,叫大姨。听她们用家乡话大呼小叫,感到特别的亲切温暖。当年一个个都是精干利落、脚下生风,如今全变成花白头发的小老太太了。我带她们进城逛了王府井步行街、新华书店,坐在车上看了街景,算是尽了一点学生和晚辈的心意。

每隔两周左右,有时候还要长一些,我带妻子女儿过去一次,陪他们吃一顿饭,聊一会儿天,拢共也就几个小时的样子。平时工作缠身,周末两天,要做一周累积下来的家务,还要接送读初中的女儿上课外强化班。人到中年,深切而无奈地感受到时间的短缺。

那天,从早晨起,他们就开始慢慢准备了,变换着花样做我们爱吃的东西,焖饼,煎茄夹,烙北瓜丝的糊塌子,用自己采摘、晾干、切碎后的马齿苋馅蒸包子,等等,每次都吃得超出平常饭量很多,过后颇为后悔。临走时,还要带回来不少,够吃好几顿的。

这么短暂的时间,多数情况下,实际上根本谈不了什么。仿佛一种仪式,定期释放一下亲情和挂念。三四个小时的相聚后,后面便是十几二十几天的分离。这样,也便无暇深入到他们的内心,不知道每天他们都在想些什么?退休养老的生活,有足够的时间和静谧,他们会把一生的经历遭际,反复地回想和咀嚼吗?

应该会的。有些时候,待的时间稍长一些,他们就不知不觉中谈到了某个话题。当年生活的捉襟见肘,兄妹几个或痴傻或调皮的故事,某个邻居或同事的趣闻,等等,都很生动详细。虽然有些是自己经历过的,但因为当时年幼懵懂或者漫不经心,了解得并不多,感受也不深,故而此时听起来十分新鲜。他们并非忘记,只是没有机会倾诉而已。

聚少别多,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。

有一些话,可谓是老生常谈,平时人们经常都会说到,但很少会认真思索其中的深意。只有在某些时刻,某种情境中,它们才会于瞬间变得尖锐,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意蕴。有一次告别后,车已经开出很远,转过弯儿就要出小区了,回头一看,他们还站在楼前朝这边张望着,因为隔着很远,只是两个模糊的身影。这时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想法:以这样的节奏频度,还能够见他们多少次?我尚且有这种念头,他们就更会这样考虑了吧?这样一想,就强烈地意识到了生命的短促,一些忧伤也迅即在胸间弥漫开来。

见一面就少一面了。单位有位领导,每年的几个七天长假,都要赶回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故乡,只为探望八十多岁的老父亲。当有人问起何以如此频繁时,他这样回答。其实谁又不是如此,当父母已经踏上暮年之路,渐行渐远?寿龄的长短也只具有相对的意义,不变的是相伴的暂时性。初次意识到这点时,我记得心中掠过一缕寒意。他们搬来已满七年,按说不算很短了,但在记忆中那些日子却仿佛可以数点出来。今后,还会有几个这样的七年?

度量生命可以用不同的标尺。在人们习惯的童年、少年、中年、老年之外,还可以有更开放的、多样化的尺度,譬如,哪几年从事的是什么职业,哪几年在什么地方居住等等,都可以拿来绘制具体的人生坐标图。有一次翻《诗经》,读到这样的句子:“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……父兮生我,母兮鞠我,拊我畜我,长我育我,愿我复我,出入复我,欲报之德,昊天罔极!”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,其实,人生也可以这样划分:在父母身边的日子,不在父母身边的日子;同样是分离,有短暂分离的时候,也有阴阳阻隔、生死睽违的时候。

父母好多次对我们表示,他们眼前最大的心愿,就是把身体照料好,生活能够自理,免得得上个半身不遂之类腻歪人的病,自己遭罪受不说,还累赘别人,给你们增添负担。这时候,我们总要笑着打断他们的话头:说什么呢,你们还要制订至少二十年的目标,多想想怎么活得健康、活得乐呵吧!

看他们今天的身体状态,这样的话也并非只是为了讨个吉利。何况,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新的定义,这个年龄还只是属于老年的早期,未来尚有堪称长久的日子。报纸上电视里,不是也经常刊播一些百岁老人的消息?我时常将这一类的信息带给他们,既是为他们鼓劲,也是安慰自己。还不断地捎过去一些健康保健类的杂志,他们也仔细地读,按照上面所说去安排自己的饮食起居。差不多每隔两年,为他们做一次全面的体检,各项指标大都比较正常,有一些小毛病,也都是这个年龄的人常见的,并无大碍。

父亲总是说,知足了,就是现在就蹬腿的话,也算活够本了。父亲从年轻时身体就不好,县委的同事们开玩笑,说老彭熬过的中药够装几车了,药渣能够把自己埋几次了。他多次谈到,当年在沧州干休所疗养院的几十名病友,如今还在人世的,只有他和另外两三个人了。最后,又总是千篇一律地转到儿女孝敬,让他们生活好,心情舒坦,才有今天的样子。

但自然规律无法对抗。即便如此,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:他们在慢慢地走向一个归宿,一处一切生命都将在此聚会的所在。

那时,窗外这条被脚步丈量了无数次的小路,将不再留下他们的足迹。小区花园的那片健身区中,依然热闹喧哗,但不再有他们的身影。眼前的一切,都将成为记忆中的内容,而也会有连记忆都消失了的时候。生命的延长,无非是持续不断地增加、积累记忆,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变得空白。那些伟大的人物,还会被记入史册,而一个普通人,便只会在家人、亲戚、友人的回忆中,继续存留一些时日,然后就慢慢地淡出了。等到若干年后,这些人们也渐次故去,就没有证实他们曾经存在过的消息了。就像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亿兆生命,如今再没有一点的痕迹。

向更远一些的地方张望,他们的今天也就是我们的明天。

生命重复着相似的道路,尽管年代、地域各异,但实质是相同的。就像那句西方谚语所说的,太阳底下无新事。一样的人间戏剧,时时刻刻在搬演着,同一个脚本,不同的演员。将来有一天,我们也会和他们一样,一样的牵挂,一样的思虑,一样的这个年龄所固有的心情。从心里盼望儿女来,但又体谅他们的忙碌,言不由衷。我们也会畏惧出门,畏惧热闹,顶多在房前的花园里晒晒太阳。朋友们见面越来越少,想念的时候,通个电话问候一下。然后在某一天,听到某个老友辞世了,内心不由得震颤了一下。

不过,依然还是时间,能够让一切归于平淡。此后,随着这样的讣告越来越多,渐渐地,我们心底波澜不惊,感慨也变得寡淡。再后来,我们会坦然地等待着,在不可知晓的某一天,这个结局也降临到自己的头上。

想像这些,也就是演练生命。将那个时段的生命感受预先体验一番,咀嚼一番,但愿等真正到了那个时候,我们会更成熟,更从容,更有尊严地面对必须面对的一切。

注视着,端详着,在时光无声的脚步中,父母越来越老了。

衰老是一个缓慢的过程,每年,都在一点点地累积,这儿或者那儿。我和大妹因都在北京,去得多,对这种变化还不是特别敏感,但我有一次翻出这几年里给他们拍的照片,前后比较,还是能够分辨出来。弟弟在南方,一年多见他们一次,小妹在国外,两三年回国一次,感受就更鲜明一些。

仔细凝视时,会意识到,那些言谈举止中,其实都是熟悉和陌生的东西的混合。那些熟悉的动作、声音、神态,让我们的记忆连接起了所有的过往的日子,那里面有苦涩,也有温暖。而那些被时光添加的东西,那些蹒跚、迟缓、软弱,让我们意识到天命、大限,生命的无限的脆弱,认识到人生的悲剧性本质。

一旦父母离去,对我们而言,也就是撤去了一种生命的支撑,割断了一条连接这个世界的牢固的纽带。我们内心深处会有一处被抽空的感觉,存在的根据也会变得恍惚可疑。对于一颗敏感的心灵,即便生活成功美满,一切都很如意,这种亏缺感也是无法被填补的。说到底,那是一种孤儿般的、被抛弃的感觉。他们给予了我们生命,抚养我们长大,看着我们成家立业,同时,他们一步步走远,终有一天会彻底地离去,阴阳睽违。仔细想来,这实在是一件荒谬的事情,是心理上难以接受的。有时候,忽然会有一种童稚的、虚妄的想法:如果能够和他们长期相随,还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呢?

然而这是不可能的。

我们就只好等待着,那必将到来的日子,别无选择。只愿当这天到来的时候,我们不会懊悔,不会内疚。我们能够说,作为儿女,我们尽到了自己的一份责任,在他们老迈衰弱时,我们曾经尽力照料呵护过。面对着一个铁一样的定局,我们做出过最好的抵抗。

(原载《十月》杂志2007年第1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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