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着去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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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银河

清明小长假开始了,明天就是正清明节,这是一个祭奠去世亲人的时节,随着年岁增长,时不时就会思考“死亡”之类问题,重新阅读了李银河的这篇文章,颇有感触。

读过黑塞的《悉达多》和《玻璃球游戏》,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哲学味的小说家,爱在小说中讨论哲学问题,思维深邃隽永,毕竟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嘛,非等闲之辈。缺点是这个人身上带着一股书呆子气,加上德国人特有的那股认真劲儿,有时对事情较真到令人忍俊不禁的程度。比如看到他在一篇论年龄的文章中这样说:“年老和年轻同样是一项美好而又神圣的任务,学着去死和死都是有价值的天职。”死就死,还要学着去死,这不是笑死人吗。

笑过之后,冷静想想他的话,想想他究竟想说什么,不由得人不肃然起敬。虽然我最听不得“任务”“天职”这样的话,觉得它们把人好端端的生活搞得味同嚼蜡,但是说年老和死亡是需要适应的事情却没有错,而要想适应就需要学习,所以黑塞说要学着去死也没有错。

人从年轻步入年老,最终走向死亡,就像植物从破土出芽,到抽枝长叶,到开花结果,到枯萎凋零,是一个任何人无法逃避的过程,这是一个虽然痛苦但却真实到残酷程度的事实。所以,与其心怀惴惴,闪烁其辞,不如勇敢面对,坦然言说,甚至像黑塞所说的那样,把它当作一门课程来学习探讨一番。

如果让我来开这门课程,我就要把它概括为两个部分,第一部分探讨年老和死亡是什么(what);第二部分探讨如何应对年老和死亡(how)。为什么(why)就算了,因为没有为什么,上帝就是这么安排的。

年老和死亡跟年轻和活着相比肯定是比较痛苦的,几乎可以在所有下列反义词组中成为后者,比如茂盛和委顿,成长和衰落,向上和向下,快乐和痛苦……但是难道年老就不能是快乐的而只能是痛苦的吗?黑塞在同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:“我们曾为愿望、梦想、欲望、激情所驱使,正如人类的大多数人一样,通过我们生命岁月的冲击,我们曾不耐烦地、紧张地、充满期待地为成功和失望强烈地激动过,而今天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翻阅着自己生平的画册时,禁不住惊叹:我们能躲开追逐和奔波而获得静心养性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。”是啊,年老不应仅仅是痛苦的,它也可以是快乐的,美好的,比年轻还快乐,还美好。因为所有的奋斗、竞争、辛劳和磨难统统离我们远去,我们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,作为我们一生辛劳的报偿。这是我们应得的快乐和安适,是我们的特权。我们可以像古代的贵族那样生活几十年,成天无所事事,兴高采烈,沉浸在各种美好的事物当中,尽情享用,乐不思蜀,然后怀着平静的心情迎接死亡,在临死时像维特根斯坦那样说一句:告诉他们,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。这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好很惬意的事吗?

那么我们应当怎样对待老年和死亡呢?很简单:以一种享受的心态。步入老年后,人的各类欲望都会降低,那么就根据自己欲望的等级加以满足就好了。人的欲望的强弱有很大差异,与年龄成反比,即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步降低。有的人的欲望几乎全部丧失,像水边石头上晒太阳的乌龟,可以一动不动几十年;有的人食欲、爱欲、性欲尚存,那就应当想办法满足,使这些欲望得到满意的宣泄,这也没有什么可羞愧的,不必刻意压抑;有的人还有享受各类精神愉悦的欲望,比如享用各类艺术品的欲望甚至创作欲望,那就尽情地去宣泄这些欲望和冲动。要知道,各类欲望的强弱就是生命力强弱的表征,欲望强者生命力强大;欲望弱者生命力弱小。但是无论欲望和生命力强还是弱都不必做好坏的评价(既不必认为欲望强烈才是值得骄傲的,也不必认为到了这个岁数还有欲望是可耻的),只要按照其强弱程度加以满足就是最好的方案。

最后,我想用黑塞论年龄一文中充满诗意的话语作为本文的结语。大师就是大师,他的文字不仅言简意赅,而且富于诗情画意:“我们对于去参与某些事件和采取行动的要求越小,我们静观和聆听大自然的生命和人类生命的能力就变得越强,我们对它们不加指责,并总是怀着对它们的多姿多态的新奇之感任其在我们身旁掠过,有时是同情的、不动声色的怜悯,有时是带着笑声带着欢悦带着幽默。”他的“掠过”一词用得多么好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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